第二节
阿世知兰香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转校生。
(资料图)
比鸿上还要稍矮一些的个头,贴在头发单侧的三股辫,梳着左右不对称的发型,发色虽是黑色,但依旧是擦着校规的边,她穿着哥特式风格的制服,套着黑色的丝袜,扎着蕾丝花边的领结。
并且最突兀的,是她脸上那看起来不健康的化妆。她原本的肌肤似乎是白色。然而,她的眼圈浮现出一抹青黑,如同长了痣一般。蓝到发黑的唇瓣,就连指尖也是黑漆漆的。
或许到底还是引起了风纪老师的注意,这几天上课时她会换成备用口红的颜色,可仍旧笼罩着一股恐怖电影或是万圣节的氛围。
因此,当她径直朝我们走来时,我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。汗毛直竖的我的皮肤,时刻都在戒备着花房。
“希望能和我成为挚友。”
和贸然来访的她一样令人感到唐突,阿世知如此说道。她的声音很低,像是被掐着脖子。
“挚友?”
鸿上一脸不可思议的重复道。
“没错,和鸿上同学你。”
“和我?”
不知是因为同为女生所以不用太过拘谨,还是单纯只是鸿上比较沉重冷静。她面不改色,问了回去。
“没错。不是开玩笑,我是认真的。想和你成为挚友。”
“诶?唔,那个……”
话虽如此,哪怕是鸿上,想必也一定对阿世知的要求感到困惑吧。盯,像是要寻求帮助,她侧眼瞥向我。
“感觉,还真是冒昧呢,阿世知。”
尽管她给我的感觉有些阴森森的,可要是鸿上被卷入什么麻烦,我就非得保护好她才行。我慌慌张张地挤入二人中间,阿世知则嫌我碍事似的,用左手将我挥开。
“当然,并不是真的要和你成为挚友,我也没这么想过。倒不如说我丝毫不想和别人扯上关系。换言之,只做形式上的朋友。”
“只是形式上…….我认为、那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鸿上脸色僵硬,可依旧摆出笑容,困惑的回答。阿世知则是表情一歪。
“这和好坏无关吧。只在表面上,只在学校的这段期间,做我的挚友就行。实际讨厌我也无所谓——我认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个恰到好处的提议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三这个数字可是很残酷的,对吧,鸿上同学?”
“………”
鸿上僵住了。三这个数字有什么不好吗?我疑惑地思索着。这时,我忽然注意到了桌子上今居的书包。今居、我、鸿上。三个人。这到底哪儿残酷了?
“是吧?你也认为这样做比较好吧?让我们成为挚友吧。”
真是没礼貌又单方面的要求。这种事,鸿上才不可能点头同意呢。不,至少我认为她一定会拒绝。因为鸿山看上去也是一副打从心底对阿世知的提议感到抗拒的神情。
“…..那,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?挚友的话,叫阿世知同学不会很奇怪吗?”
短暂的苦思冥想过后,鸿上挤出了声音。她的话惊讶了我。鸿上的脸上浮现出一股明确的决意。
“诶? 鸿上? 阿世知?”
“叫我兰香就行。那我怎么称呼你?”
“百合子就行。”
把惊讶到两眼翻白的我晾在一边,二人好像互相达成了某种共识,开始聊起了天。她们二人之间,以及鸿上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,我完全摸不着头脑。
“咯咯、有点奇怪呢。百合和兰。”
刚才的话就如同是签订契约的咒语一般,鸿上一瞬缓和了表情,微笑了起来。是平时的那个鸿上。
“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,太巧了。我们的相遇,一定是命中注定的呢。”
“嗯,或许真是那样…….那就,请多关照了,兰香。”
鸿上向阿世知伸出了右手。阿世知则用双手回握住,接着鸿上便又将左手覆在了阿世知的手上。就如同是真正的挚友一样。
“好的,百合子,那明天见。对了对了,你手机上挂着的那个熊,虽然完全不符合我的喜好,但明天我也挂和你一样的可以吗?
“这是在车站前的LOFT买的。我想其他颜色大概还有剩的,不过这款,真名和千花也有同样的。既然如此,我正好打算在书包上挂个新的,要不一起买同款的吧?”
“也是呢,就这么办吧。既然这样,那现在就把那个摘了吧。”
“啊…….嗯。好的。那就明天见咯。”
“好”
我刚心想她们难道打算一直握着手聊天吗?结果二人就这么结束了对话,却把困惑的我晾在了一边。不久后,阿世知松开了手,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教室。
我目瞪口呆,鸿上则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。这时,恰好和阿世知错开的今居回到了教室,他似乎对我们之间奇怪的氛围感到有些诧异,皱起了眉头。
“……怎么了?”
“哎呀……该怎么说好呢。”
到底该如何解释好呢?告诉他鸿上与阿世知一起达成了说谎协议吗?
“话又说回来,鸿上,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?”
“嗯”
面对我的质问,她似是而非的回答。
“不是,嗯你个头啦。”
鸿上有些为难似的,微微叹了口气。
“我想就是……大概从明天起,阿世知同学就是我的挚友了。”
“阿世知?转校的那位?”
今居也一副惊讶的表情:哈?。他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,毕竟至今为止,从没见过那二人之间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。
“总之事情就是这样,馆胁君你们也要请多关照哦。”
“什,什么啊这是!?”
“好了好了。你们男生多半是不会懂的。”
鸿上眼带轻蔑的看着困惑不解的我们,用带着些怒意的口吻如此说道。我真是搞不懂她。
然而从第二天起,正如鸿上所说,阿世知的确成为了鸿上的“挚友”。她们彼此一见面就飞快地跑到对方身边,移动时也是两人一组,不知不觉间就连书包上都挂着同一款饰品。
我同样察觉到她们常常彼此之间会有肢体接触。像是挽着胳膊啦、牵着手啦、打招呼时互相拥抱对方一类的。尤其是阿知世很喜欢摆弄鸿上的头发。她们二人在聊天时,阿知世一定会给鸿上的头发打结,弄成和自己一样的单边三股辫(似乎叫做编发)。
鸿上也没有反感。看着她们二人的互动,最初班级里的大家都心想:咦?,但随后立刻便对此习以为常了。多亏了鸿上这个缓冲垫,阿世知也渐渐和班级相处融洽了起来。
但我和今居始终难以适应阿世知的存在。而当阿世知在一旁时的鸿上,总感觉和平时的鸿上不大一样。
即便如此,在二人是“挚友”的基础上,一周至少有两回,在鸿上为我们做便当的那天,我们会聚在一起吃午饭。
虽说大半是阿世知的原因,但今居和阿世知似乎十分相性不合。他难得温和平静的心绪,只因阿世知的存在,就一下子变得冷冰冰了起来。
令人同情的是夹在中间的鸿上。她每天都要拼命地为那二人消火缓颊。
可若是那二人独处,便会无视鸿上的良苦用心,立马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。平时本该一脸云淡风轻的今居,面对阿世知时也会意气用事。难道说,这副构图是他们二人在互相争夺鸿上吗?
“诶?竹轮?”【注:一种日式食物,空心圆柱状】
百合和兰异口同声的惊讶道。午饭时,话题由各家的煎鸡蛋的味道转移到今居家的猪肉酱汤。
“猪肉酱汤里……加竹轮很常见吧。”
今居有些意外地嘀咕道。
“加竹轮才比较奇怪吧。”
阿世知用鼻子哼的一声轻笑。
“是,是吗,说不定意外的很搭?”
“啊,没错,很美味哦,搭配猪肉真是绝佳,看着满满一大碗。我最喜欢今居家的猪肉酱汤了。”
她一定很是劳神费心吧,我因为感觉俨然已经化身成为“魔性之女”的鸿上十分可怜,于是便帮了她一把。【注;魔性之女,意指犹如恶魔一般,能够迷惑人心的女人。文中这里主要是指“左右逢源”】
我所说的并非虚言,今居家的猪肉酱汤的确是最棒的美味。兴许是因为今居的胃口大到和我不相上下,他家的猪肉酱汤里配料多到几乎没有汤汁。各类的蔬菜和猪肉,与竹轮滑腻的口感相互交融,让人不仅觉得美味可口,还特别饱腹充饥。
“说起来我家也是,妈妈平时一样会在里面加入卷心菜和蘑菇。虽然美味,但发现供餐的话,能够吃的猪肉酱汤有点不太合适,自那以后我就一直觉得怪怪的,不过我想不论是谁家都是差不多的感觉吧。”
鸿上有些腼腆的说。原来如此,倒也不是什么不搭的食材。我也想尝尝看鸿上家的猪肉酱汤。
“我家的话平时都是不放马铃薯而是改放红薯的哦。妈妈她似乎很嗜甜。尤其是在第二天红薯化的黏糊糊的时候她特别中意,平常都会一次性做好两到三天的份。”
“我懂我懂。第二天的猪肉酱汤,超美味的。兰香家呢?”
“我家……会放芋头和面粉做的团子。”
阿世知单手拿着三明治小声回答。
“你那也算猪肉酱汤?”
“对于我家而言算啊。”
这次轮到今居对她冷嘲热讽。
“哇…….听起来也很美味呢。似乎能把肚子也填得饱饱的。啊,对了!下次把汤装进壶一类的容器里,比一比吃猪肉酱汤如何?“
“对耶!下次拜托家里人,然后一起聚餐时带过来。”
将我们拼命圆场的话当作耳旁风,阿世知和今居之间的气氛又糟了起来。我一个头两个大。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?不过倘若问出这句话,恐怕会更加将鸿上逼得走投无路。
可明明好不容易才分到同一个班,今居也真是可怜,他会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。
“啊,我今天因为要去祖父家,所以就先回去了哦。”
于是在那天放学后,我对正等待着今居的鸿上这么说道。
“估计和阿世知是同一个方向,一起回去吧。”
“欸?”
“走吧。”
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,正在把玩着鸿上头发的阿世知感到困惑不解。趁着此刻,我稍微有些强硬地去拉阿世知的手。
“别碰我!”
她真心感到讨厌似的挥开了我的胳膊,但我再一次地强硬地抓住她的手。
“鸿上,今居回来后,一个人的话也许会很寂寞,你能等等他吗?”
“咦?啊,嗯......我知道了......”
鸿上一愣,尽管她一瞬间用带着些失落的目光看向我这边,但我当作没察觉到,单手背起自己和阿世知的包。阿世知看起来也死了心,尽管有些不服气,但好在她没有再抵抗。
“放开我。”
刚一抵达玄关,阿世知只说了这么一句。
“我不会逃的。”
的确,这个状态下,彼此都无法穿鞋。我不情愿地放开了手。虽然我半信半疑,但阿世知和她保证的一样并没有逃跑,而是先穿好了鞋等我。我们二人就这么保持着沉默走了出去。
“……为什么邀请我?”
“没什么原因。”
我知道从我口中说出的,是连谎言都称不上的话语。因为,至少我们之间的关系,并没有好到能够两人一起牵着手回家。更不用提,我清楚鸿上和阿世知只是表面挚友这件事。
“……我不过是希望,偶尔让鸿上和今居能够两人独处而已。”
“那两个人,在交往吗?”
“没有,不过我觉得今居想和鸿上交往。”
“真的?”
“……大概吧”
尽管我顺势就这么说了出来,但果然还是应该保密才对,我不由对此有些懊悔。然而,倘若可能,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稍微体谅一下。
“……可我觉得你这是多管闲事。”
“诶?”
“你想,难道不应该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来吗?”
“……不就是因为多了阿世知你,那个节奏才会被打乱的吗?”
不经意间,我的声音中混杂着怒气。
“我的错?”
“那还用说……啊,不,没什么,我没有恶意。”
我慌慌张张地说出借口般的话语,并对自己一时的感情用事自我反省。因为我看到阿世知那神态自若的侧脸,一瞬间歪曲到彷若泫然欲泣。
“馆胁君……喜欢哪一位?”
“哈?都是朋友,当然是双方都喜欢了。”
“不对,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。”
我一时间对她说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“………”
我们互相看着彼此,沉默在我们之间游走。
“……哈?”
然后,我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。
“不不!无论我回答哪一个,都会造成问题的!”
若我喜欢鸿上,则对今居说不过去。可便是如此,我也绝不会对今居怀有恋爱之情。
“那你究竟喜欢谁?”
“诶?”
面对着我慌慌张张地反驳:你在说些什么呀?,阿世知则向我投来了澄澈如洗的目光。
谁?这个问题让我为难。并没有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人——没错,没有。也不可能会有。能够理解包容我的某个人,那副年长的面孔,那抹笑容,不可能会浮现在我的脑海。
“谁也没有!”
我情不自禁地发出粗暴的吼声,阿世知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,看着我。
“那阿世知你呢?”
刚转校没多久的她,想必在旭川还没有喜欢的人吧,不过也许是恋人还留在札幌。
“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。独自一人就好。如死一般的寂静,正是我所期盼的。
”死一般的寂静?”
“没错。这难道不令人心生憧憬吗?唯一的自由,灵魂的解放。与其沦为生的奴隶,我宁愿将自己献给那孤高的黑暗。
“……唔”
阿世知忽然像是在吟诗颂歌般,滔滔不绝地讲道。她的唇瓣上,正涂着黑色的口红。我感到有一股粗糙的不快感,抚过我的脖颈。
“不过……我希望你别对鸿上说这些奇怪的话哦。”
“奇怪?”
“因为鸿上她多半最讨厌这种生啊,死的一类的事。”
阿世知常常将不幸的新闻当作话题。就好像对他人的死亡感到有趣似的。鸿上平时都是沉着一张脸地听着。
和鸿上说话时,我偶尔会去思忖。无论是从在冬季旭桥上她那身陷囹圄的表情来看,还是矶崎老师时不时的担心着她这件事来说。
鸿上至今仍对祖母的死感到自责。内心深处,依旧认为是自己杀死了祖母。即便如今已经知晓祖母并非自杀而亡。
“讨厌我也无所谓。毕竟我也不想被他人喜欢。”
“明明是朋友?”
“不是说了只是形式上的嘛。”
“可是,再怎么形式上,我也不认为应该说那些让对方感到讨厌的话。”
阿世知用鼻子轻哼一声。一脸无趣的神情。
“馆胁君呢?”
“我?”
“对人的死亡,难道不会感到兴奋吗?难道没想过试着啜饮流出的鲜血?或是贴着那腐烂的尸体?”
“别说了!”
我不想。也不可能会想。
“人的死亡,只会让我悲伤痛苦,让我恶心难受!据说正是为了让人不要渴望死亡,死亡才是如此诞生的。我本能的对死亡感到厌恶,不快,恐惧!”
我知道的。
那渡过死亡时间的可怜的遗体
身体腐烂的味道
流下的鲜血
白色的骨头
因浸在水中,而扭曲变形后的身躯。
还有,遗留下来的人。
“别再说那种事了!”
“……你在生气?”
“我在生气!”
这是理所当然的。我怎么可能对这种事不气愤。
“……馆胁君也是个怪人呢。”
阿世知用她那乌黑的眼眸,有些不可思议地偷偷窥视着我的脸颊。
“我很普通。”
“是吗?”
扑嗤一声,我感觉阿世知似乎笑了。
“说不定只有你自己这么认为呢。”
没这回事。我很普通。不普通的,是我内心里的那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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